深秋的北京,凌晨三点,张明(化名)又一次在焦虑中惊醒。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,他下意识地打开那个几乎每天都要查询数次的APP——“信用中国”。屏幕上那个冰冷的数字,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让他透不过气。仅仅因为两年前一笔微不足道的网贷逾期,他最近购房贷款的申请被银行断然拒绝。“感觉像是被贴上了‘不诚信’的标签,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。”他苦笑着对记者说。
张明的遭遇并非孤例。近年来,随着我国社会信用体系建设的快速推进,征信系统日益深入到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。从传统的银行贷款、信用卡审批,到如今的共享单车免押、求职招聘、甚至婚恋交友,个人征信记录——“经济身份证”的影响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。这本是构建诚信社会的重要基石,然而,在其覆盖面急速扩张的过程中,一些边界模糊、标准不一、甚至被滥用的现象也开始浮现,引发了社会各界对“征信暴情”的担忧与反思。
所谓“征信暴情”,并非指征信制度本身,而是指在征信信息的采集、使用和评价过程中,出现的范围过度扩张、关联性不强、惩戒过度以及权利救济不畅等问题,导致个人在面对征信系统时产生无力感、焦虑感甚至恐惧感。记者在调查中发现,这种“暴情”主要体现在几个维度。
首先是征信边界的模糊化。除了金融信贷信息,一些地方将拖欠水电费、违反垃圾分类规定、甚至地铁逃票等行为也试图纳入个人征信系统。某共享经济平台曾一度宣称,将用户的不文明使用行为,如乱停乱放,与信用分挂钩。虽然部分尝试在后来的争议中有所调整,但这种将社会公德、行政管理与金融信用简单捆绑的趋势,引起了法学界的警惕。中国政法大学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学教授指出,“征信的核心在于评估经济活动的信用风险,其基础是履约能力和意愿的金融数据。将过多与金融信用关联度不高的社会行为纳入征信,不仅可能稀释征信报告的权威性和专业性,更可能造成对个人权利的过度干预,模糊了法律惩戒、道德约束与信用评价之间的界限。”
其次是征信应用的“扩大化”与“泛道德化”。在一些场景下,征信报告的功能被异化,成为某些机构进行社会管理或风险规避的“万能工具”。例如,少数用人单位在招聘时要求查询求职者的征信报告,将经济状况与工作能力、职业操守直接划等号。更有甚者,个别地区曾出现过将“常回家看看”等道德义务与征信挂钩的提议。这种“信用万能论”的倾向,使得征信系统承载了其难以承受之重。社会学家李华(化名)博士分析认为,“这种泛化使用,实质上是一种‘懒政’思维,试图用单一的经济信用标准去衡量复杂多元的个人品行和社会表现,这不仅不科学,更容易形成新的社会歧视,对因暂时经济困难而导致信用受损的群体造成二次伤害。”
再者,是征信纠错与救济机制面临的挑战。征信信息一旦记录错误,或者因非主观恶意原因(如身份盗用、系统故障、小额欠费因疏忽导致)产生负面记录,个人想要修正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。流程复杂、举证困难、沟通成本高昂,让许多像张明一样的普通人感到维权无门。尽管相关法规规定了信息主体享有知情、异议和申诉的权利,但在实践中,这些权利的行使并非总是顺畅无阻。一位银行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,“金融机构主要依据系统记录的数据进行自动化审批,对于个别案例的特殊情况,很难有灵活处理的空间。申诉流程确实存在,但周期较长,对于急需贷款解决燃眉之急的用户来说,远水难解近渴。”这种救济渠道的相对滞后,加剧了个体在面对庞大征信系统时的脆弱感。
“征信暴情的背后,实质是数据权力与个体权利之间如何平衡的问题。”前述法学教授强调,“社会信用体系建设的方向是正确的,但其健康发展必须建立在法治的轨道上,必须严格遵循合法、正当、必要的原则,明确信息边界,防止范围无限制扩大。”他建议,应尽快通过更高位阶的立法,清晰界定征信信息的采集范围和使用场景,严格限制将与金融信用无关的信息纳入征信系统核心数据库。同时,应强化对信息控制者的责任约束,确保信息准确无误。
对于征信信息的应用,专家呼吁应保持其专业性和针对性。“征信报告应该主要用于评估信贷风险,而不应成为衡量一个人全部价值的标尺。”李华博士说,“用人单位、房东等非金融机构在使用征信信息时应格外审慎,必须有充分且合理的关联性证明,避免造成就业、住房等领域的机会不公。”
在强化个人权利救济方面,建立高效、便捷的异议处理机制至关重要。可以考虑设立统一的线上申诉平台,简化流程,明确处理时限,并引入独立的第三方仲裁机制,为信息主体提供更有力的保障。同时,应加强对公众的征信知识普及,让人们了解自己的权利和义务,知道如何维护自身合法权益。
夜幕再次降临,张明仍在为他的房贷奔波。他的故事,是成千上万个被卷入征信浪潮中的个体缩影。征信体系作为现代社会的基石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然而,如何让这把“尺子”量得准、用得公,在提升社会效率的同时,守护好每一个公民的合法权益与尊严,避免“征信暴情”的伤害,是摆在管理者、业界和社会公众面前一道亟待深入探讨和解决的课题。构建诚信社会是一项系统工程,它需要的不仅是冰冷的数据和严苛的惩戒,更需要制度的温度、执行的精度以及对个体命运最深切的关照。只有这样,这张“经济身份证”才能真正成为促进社会和谐、保障公平正义的助推器,而非令人窒息的沉重负担。